在美国从事商业咨询,我所认识的四种印度“精英” | 短故事
我在美国职场上遇到的小棕人大致可以分为四种:有能力有追求且心地无比单纯的,能力一般追求不高且心地单纯的,有能力有追求且热衷于玩手段的,能力一般追求不高且热衷于玩手段的。是不是和我国职场文化也十分类似?
文 | 橘子了
编辑 | 兰莲超
本文由短故事学院辅导完成
我推开门,大家都已经到了。
“什么,你去了X公司的校园招聘会?”一众人突然围上来,打听着刚才校园招聘会的情况。
“嗯,看到他们来招人,我就去投了简历。”饥肠辘辘的我一把抓起桌上的烤肉卷,疯狂地往嘴里塞。
研究生毕业后,我们这一群待业留守儿童,每个月一聚,聊聊找工作心得,发发牢骚,互相鼓鼓劲。生不逢时!时常有群里的小伙伴抱怨。毕业正值美国经济危机,失业率徒增。同届毕业的美国人毕业都像热锅上的蚂蚱一样上蹿下跳投简历,何况我们这些需要办工作签证的外国留学生。
我也是在聚会上得知X公司的招聘会信息。同时我还了解到,X公司这样顶级的咨询公司,已经好几年没在我们学校招人了。别人做不到,不代表我也做不到,从小不爱听别人劝的我决定去撞撞这个南墙。
在那次聚会上狂塞烤肉卷的我,可能绝对不会想到,一个月后,我收到了来自X公司的offer。
/ 匹兹堡——你来美国多久了?/
我一手拿着香槟杯,一手往嘴里塞可颂面包,心满意足地坐在会议室中间。
“欢迎大家来到X公司,今天是新员工日。从此以后你们就是这个大家庭的一份子了。”一位西装革履的合伙人站在会议室的讲台上,微笑着开场。
我边吃边悠然地环顾四周。圣诞将至,公司内部被圣诞树、姜饼屋、旋转火车,以及五彩缤纷的礼物盒装扮得喜气洋洋,仿佛在迎接着我们的到来。
公司大厅的圣诞树和旋转火车
会议室里大约坐了二十来人,每个人穿戴认真得体,脸上的微笑也恰到好处。大家友好地和邻座的同事打招呼,气氛欢乐融洽。
一圈自我介绍下来,我突然发现,咦,好像只有两个亚洲人,一个是我,还有一个是一名邻校的印度女生。这比在学校时国际学生的比例还要低很多,我隐隐不安。
午饭过后,我们被公司准备的大巴拉到离办公楼不远的河边酒吧happy hour。
Happy hour是美国的非正式社交酒会,学校、公司、家庭聚会都适用。一般在下午三点以后,晚饭之前。在学校的时候,我们工程学院很少举办,想要感受美国文化的我,常跟着隔壁国际关系学院的朋友,蹭蹭他们的,大大小小去过不少个。聚会上各国同学都很友好,大家喝喝酒,聊聊各自的家事国事,甚是开心。在咨询公司这类人脉大为天的行业,happy hour就是所有人脉营养的来源。
车子停在了酒吧门口,同事们依次下车。我最后一个下车,满地的落叶跳入画面,我忍不住停留片刻。匹兹堡正值晚秋,这是这个城市最美也是我最喜欢的时节。枫叶火红,天空爽朗。市中心的三条母亲河微波粼粼,在午后的阳光下静静闪耀。她们汇成一股新流,带着这座钢铁老城浓烈而厚重的历史,奔向城市转型的新篇章。
进入酒吧的同事们像鸟兽一样四散开来,奔向每个供应酒精的源泉,一下就不见人影。找到同一个源泉的人们仿佛找到了同一个组织,就地聚群,围成一个圆圈,海阔天空地聊。不一会,大部分同事已经几杯下肚,放肆的笑声混杂着浓烈的酒精味在空气中荡漾。
我端着满得随时会溢出的酒杯,装模作样地站在一个圆圈旁,透过他们高大肩膀、婀娜身姿的间隙,看着每一个人因酒精而微微扭曲的笑脸。说到动情处,旁边的高大肩膀突然用力拍了我的背:“今年的college basketball我们学校要和宿敌再战一轮,我赌我们一定会赢 20 分以上,你觉得呢?”
在校时我就听说过美国人的三大挚爱(国内朋友熟知的NBA被排除在外,事实上美国在校学生对NBA并不太感冒):college basketball(美国高校篮球赛),college football(美国高校橄榄球赛),以及NFL(美国职业橄榄球赛)。除了对NFL有所了解以外,我对另外两个赛事一无所知,每次听到美国人聊起来,我就像被灌了迷魂药一样头脑发晕。
没想到进入职场了,这还是永恒的话题,我无奈地用力呷了一大口酒,奋力地尬笑了一下:“嗯?嗯……我觉得也是,哈哈……”
百无聊赖的我晃来晃去,到了楼上,吧台旁边站着两三个人,我定睛一看,其中一个是邻校的那名印度女生。
我一阵欣喜,快步走过去,抑制不住地高声和她打招呼,“Hi,你们在这里聊什么呢?”她看到我,身体微微侧过来,淡淡地笑着说:“Hi,TT,我们在聊毕业前开狂欢party的一些糗事。”
“哦,这听起来还挺有趣的。那你的糗事是什么呢?”我颇有兴趣地问。
“嗨,我们说了一轮都说累了,都是兄弟会姐妹会的疯狂往事了,真可惜你刚才没来,错过了。哈哈。”印度女生说罢,转身又向旁边的金发男生举起酒杯:“我们干了这杯吧。”仿佛并不愿接我的话茬。
我尴尬地也跟着举起了酒杯,喝了一大口。顿时头晕目眩,借着酒劲我问:“你来美国多久啦?还喜欢这里嘛?”抛出问题后我开始认真期待可以和她一同探讨留学生新入职场的各种心得。
“我?我在这里出生的。小学跟父母回印度住了几年,初中就回来了,大学去欧洲住了两年。你呢?”她礼貌性地反问。我怔了一下,原来她是个印度裔美国人,难怪英文这么沟通无障碍。来美国之后我渐渐了解到,很多在美国出生的二代移民或多或少都面临融入主流文化的挑战,尤其是在职场上。然而相比于华人二代移民来说,印度由于其自身文化和语言的优势 (被英国殖民的历史是一个重要因素),更容易融入美国主流社会。这也是为何如今印度裔得以在职场高层称霸一方的原因。
我微微失落地说:“哦,我来自中国,两年前来匹兹堡念研究生。”
接下来是长达十秒的安静,我眼睛不自觉地转向天花板,视线停滞在那里。脑子仿佛缺了油的机械钟,步履维艰。我心里有一百只蚂蚁在爬,听着楼下同事们阵阵欢快的笑声,脑子嗡嗡作响,努力地寻找着下一个话题,却什么也想不出。
“很高兴认识你,希望我们有机会一起做项目。”印度女生用一句教科书式的职场告别语,结束了我们的谈话。
/ 哈里斯堡——圈子里的圈外人 /
咨询公司的工作是跟着项目走的。每个员工的项目,会有人事经理帮忙牵线,但很多时候还是要靠个人在公司内部的人脉来寻找心仪的机会。
入职一周后,就有项目把我要走了。作为毫无人脉的新人,我这么快就被分配了项目,是高兴都来不及的事情。
项目地点在哈里斯堡,宾夕法尼亚州的首府。这是一个在宾州居住两年的我,闻所未闻的城市。用美国人的话说,就是“middle of no where”,中文意思大概就是“鸟不拉屎,鸡不生蛋”。可这个项目组很庞大,好几百号人,热热闹闹地占领了市中心一整栋工作大楼。
即使城市里再无聊,还可以和这么多同事愉快地玩耍。我心里打着如意算盘。
人都去哪了?我收拾好桌子准备下班,一抬头,发现办公室里空空荡荡。或许今天是有什么活动吧,我安慰着自己。上工第一天,本是期待着和新同事们喝杯啤酒,吃个晚饭,联络一下感情。这下可好,我要一个人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游荡了。
正当我愁容满目在搜索附近热门餐厅时,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叫Swarn,是你的car buddy,我们共用一辆车。你的公寓在我隔壁,以后我们可以一起上下班。”
“一起上下班?”幸福来得太快,我激动得都忘记和人家打招呼。
我有了在哈里斯堡的第一个小伙伴。
Swarn来自印度北部,白白的皮肤,清澈的眼睛,有点婴儿肥,憨态可掬。他和我一样来美国读了研究生,就留下来工作。不同的是他比我在美国多住了几年,也有一些工作经验,之前在另外一家名气稍小的咨询公司任职。
“你发现了吗?这项目上大部分X公司的员工都是住在哈里斯堡本地的美国人,他们在这里长大,念书,工作,结婚,生子。在不加班不成活的咨询公司,十分幸运地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Swarn一边大口灌着啤酒,一边啃着泰式烤鸡肉串。
不到一个月,我们一起把公司周围,城里城外,所有好吃的能吃的餐厅都考察了一遍。这家泰国菜是我们共同的心头好。Swarn皱了一下眉头,接着说:“我来这项目已经四个多月了,在你没来之前,我每天自己下班,自己吃饭,自己回单人公寓。”
“那其他不住本地的美国同事呢?”我有些惊讶,有些害怕,睁大了眼睛问。
“我不知道你在美国住了多久,不瞒你说,我在这里住了五六年了,和美国人还真玩不到一起去。虽然和这些同事认识时间不短,工作时也十分融洽,但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圈外人。”
我很快就体会到了Swarn所谓的圈外人。
除了第一周项目组织的新员工联欢会以外,我就再也没有被邀请去任何活动。办公室里时常飘浮着一些五花八门的聚会信息,某某的生日会,升职会,baby shower,分手安慰活动,以及美国年轻人的经典日常——酒吧买醉。可这些信息没有一次飘到我的办公桌上。
某次和几个新加入项目的美国女生一起去客户办公室开会。结束后正逢晚饭时分,于是我提议一起去晚饭。她们齐刷刷地给出了婉拒约会的经典语句:
“今天有点累,下次吧。”
“我爸妈今天等我回家吃晚饭,真不好意思啊。”
“晚上还要加班,就不耽误你吃晚饭了。”
……
带着被拒绝的心痛,我化悲愤为食量,消灭了一大桌泰国菜,然后心满意足地开车回家。
“咚咚咚。咚咚咚。”我刚到家,就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一开门,是Swarn,天气渐凉,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衣,手持两大瓶冰啤酒。“今天心情郁闷,陪我喝一杯吧?”他递给我一瓶。
我们在公寓门口的小石凳上坐到夜深。不知不觉,他把两瓶啤酒都快喝光了。
“你结婚了嘛?”他突然问我。我刚要回答,他打断我自顾自地说,“今天我和老婆吵架了。我不怪她。每次我一出差来这里,她一个人在佛罗里达。每周就周末见面,我们本来还打算今年生宝宝,可我这飞来飞去。哎。作为印度一代移民,我野心不大,很多时候其实就是找寻稳定感。”他说罢接着默默地灌啤酒。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看着Swarn愁容满目,眼光里闪烁的寂寞和无助,不禁想起了入职欢迎日的happy hour。邻校那个美国长大的印度裔女生,怡然自得的灿烂笑容。本是同根生,却仿佛是生长在地球两极的不同生物。她的身后,有随时可以歇脚的父母和温暖的家;有从小一起玩耍打闹彼此陪伴成长的心灵伙伴;有她爱吃的食物,爱喝的饮料,爱看的美国脱口秀,爱听的美国流行歌曲;更重要的是,有她习以为常并充分理解和享受的文化。所有的这些像阳光一样无时无刻地滋养着她,让她可以毫无负担地放飞自我。
而现在的Swarn,除了他心心念念无法时刻相聚的老婆,三三两两上学时代结识的印度好友,只能偶作解馋的泰国餐厅,无法享受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参加的社交活动,还有我这个因为一辆车而“捆绑”在一起的中国小伙伴,也确实所剩无几。
一代移民真的这么难以融入美国主流文化么?我愤愤地喝干了剩下的啤酒。这个美国移民心中亘古不变的话题,我第一次直勾勾地正视着它。想到上学的时候,虽然经常和美国小伙伴们开心地吃喝玩乐,但时不时还是会突然莫名地失落,想念说中文时的酣畅淋漓,神采飞扬;想念各种各样数都数不清的中国菜式,想念那些已经不太记得名字的儿时的游戏。然而,要想融入这个国家里大多数人的文化,或许我就要把这些我深深思念的东西全部隐藏起来。可是,它们都是长在我身上的啊。又或许,真的只有当华人变成这个国家的“大多数人”的时候,我才能充分享受这里的一切?
不久之后,Swarn主动离开了项目。他离开的那个星期我因为忙着搬家没有去上班,听说他找到了更有兴趣的项目,在佛罗里达附近。我猜他是想老婆了,想每天有人一起吃饭。
接下来的日子,我跟项目上其他员工一样,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不同的是,下班后,他们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我独自下班,独自吃饭,独自回市郊的单人公寓。
又一个冬天来了,一场早雪一夜间将哈里斯堡紧紧拥入怀中。我的车也被皑皑白雪紧紧拥抱了。
(一夜间被白雪覆盖的哈里斯堡郊区,门外的小松树也穿上了新衣,树后面是正在等待我拯救的小车)
我一大早扛着雪橇来车边铲雪,这项美国东部人民喜闻乐见的冬季最佳运动,我已熟练掌握。
半小时之后,我浑身大汗,精疲力竭。再抬头看往隔壁,那是Swarn之前的宿舍,如今深红色大门紧闭,被大雪改头换面。我一屁股坐在雪里,无力地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听着乌鸦的叫声,在空无一人的哈里斯堡郊外上空,在我耗尽气力的身体里,寂静地回荡着。
/ 纽约——黑胡桃饼干 /
你知道阿拉伯语中“黑胡桃饼干”怎么说吗?你会用西班牙语夸别人“你真漂亮吗”?你会美式英式口音自如切换吗?
我都不会,不过那是在我到纽约之前。
在这里,生活像一部二倍速播放的电影,路上匆匆的行人,宾馆前台连珠炮式的欢迎语,以及新项目隔三差五冒出催命鬼一样的deadlines。我也像打了鸡血一样,迅速地适应了这样的节奏,奇怪的是,一个月下来,一点不觉得累,反而精神焕发,走路带风。
项目上有来自五大洲四大洋的同事,每个组的同事国籍不带重样的,各国语言每天在办公室里飘来飘去,不了解情况的人会以为走进了联合国分部大楼。
我们小组有来自阿根廷的Silvaine,摄影狂人。后来我们一起去波多黎各游玩时,三天内她给我拍了快三千张照片,不亦乐乎。来自摩洛哥的Cido,小帅哥一枚,小时候在欧洲各国游学,会说八国语言,包括阿拉伯语,是他教会我“黑胡桃饼干”怎么说的,从此这也成了我们见面的暗号。还有来自英国的Brian,欧洲杯期间,全组的人一进办公室,就巴巴地等着他给我们散发非正规在线看球的小广告。
“Hey,TT。我们要点午餐了,石锅拌饭,你要不要也来一碗?”Ray操着一口带有浓重韩国口音的英文,举着他电脑上巨大的石锅拌饭图片,走到我的工作桌前。
我不禁笑出了声。Ray是我们的组长,自来熟的性格,热情得不像一个传统的韩国人,可他却有一个地道的韩国胃。他每天中午张罗大家一起点午饭外卖,十次有九次,他都提议韩国菜。在大家集体抗议了无数次之后,他开始寻找带有韩国味道的其他菜系。
我和Ray的第一次对话是在一次午间聚餐。我们坐在不同桌,他在邻桌大声地开着玩笑:“中国的女孩子可不得了,我在纽约遇到好几个。”我一听到“中国女生”几个字,立马竖起了耳朵,伸头过去想要看看,是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说我们中国女生的“坏话”。
Ray推了推那副有质地的黑框眼镜,继续没心没肺地说:“她们啊,不光事业发展得好,性格还特别独立,不是一般的男生还真的高攀不起。不太像大部分韩国女生,对男生言听计从,仿佛失去了自我似的。当然我老婆除外,哈哈哈哈哈……”我不禁心里一乐,原来是变着花样夸人,假装生气地走过去逗他:“你说中国女生怎么啦?”他一愣,马上哈哈大笑:“你看,这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我还是走为上计。”
从此我们“不打不相识”,成了好朋友。他告诉我,他的家庭来自韩国最富有的首尔江南地区,他爸爸曾经担任大财团的重要职位,可是后来不幸遭遇破产。之后他下决心来美国求学,得到了很多好心人的帮助,发展还算顺利,并在纽约遇到他现在的老婆,两个人一起在这里打下了一片属于他们的天地。他很爱结交天南海北的朋友,并且非常乐意尽他所能为有困难的朋友提供帮助。“大家都不容易,能帮就帮,尤其是咱们这些漂洋过海的。”玩笑之余,他偶尔也会正经一下。
进组之后我也得到了他的很多帮助,他真的是一个热心肠,不光要操心如何喂饱组里的一群小伙伴,还要操心大家的课余生活。Ray非常热衷于纽约的一切吃喝玩乐,并积极地号召大家一起响应。项目中期,任务多时间紧,每晚加班到十点。下班之后,我们组的固定解压项目是在布鲁克林找间小酒吧酌杯小酒,看场脱口秀或者现场演出,再跑去曼哈顿中区韩国城的KTV吼首小歌,唱罢一起手拉手阔步走在时代广场上,说着不知是哪国的笑话,傻子一样地大笑。
那年纽约的夏天温热而美好,我在哈里斯堡寒冬里冰冻的血液也重新沸腾了起来。
半年的时间转瞬即逝,组里的同事一个一个期满卸任,大家一个一个地开欢送会,并借机去纽约遍地的米其林或Celebrity Chef(名厨)餐厅一饱口福。轮到我的时候,我挑了一家带有韩国风味的亚洲系餐厅。
待大家酒足饭饱之后,Ray拿出了大家送给我的欢送卡片,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不同字体的祝福。
“离开这个项目,你最怀念的是什么?”Ray问我。
“那绝对不会是这项目上的工作本身啦!”我晃着卡片笑着说。
众人爆出大笑,引得邻桌的客人频频侧目。
“我想应该是项目上认识的人们吧,包括你们在座的每一位。你们让我第一次有了团队家庭的感觉,从进公司以来。”我动情地说,突然湿了眼眶,还好灯光昏暗,似乎没人看见。
来自阿根廷的Sylvaine轻轻地拍着我的肩细声地说:“我懂,我懂。”
“我来美国也十余年了,在纽约住了快五年,吃了那么多各国顶级美食,累了饿了还是要去韩国城的小馆子来一碗我最喜欢的石锅拌饭,再去隔壁KTV唱一首早就过时的韩国流行歌曲。”Ray说罢大笑,接过话茬,试图让气氛轻松一点。大家纷纷表示赞同。
“一份工作,做什么事情是重要的?慢慢你会发现,更重要的是和你一起并肩作战的人们。尤其在咨询行业,出差加班是家常便饭,合得来的队友就更为珍贵。”Ray突然认真了起来,黑框眼镜后面的一双眼睛闪闪发亮。“作为国际员工,在大城市总是要来得容易一些,这里对各种各样的文化会更宽容。这也是为什么美国东西海岸更加国际化的一个原因吧。你觉得呢?”
没有人接下一句。空气安静了许久,Ray似醉非醉地蹦出一句:“不管在哪里,都不要忘记自己的文化。”
后来我们又说了什么,晚餐是怎么结束的,大家是哭了还是笑了,我都记不太清了。然而散席前Ray的这番话,和他说这话时镜片后闪烁的一双眼睛,却深深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在纽约的最后一天晚上,我特意在回宾馆前绕行去了时代广场。站在灯火辉煌的广告牌下,一群群年轻人流连忘返,放肆大笑。那仿佛是半年前,我们在这里留下的阵阵笑声。
(临走前最后一次匆匆一瞥时代广场)
/ 加州——项目变态辣 /
“欢迎来到旧金山”,电梯带着我缓缓从航站楼落到机场大厅,一排醒目的中文大字赫然映入眼帘。是中文呀!是中文呀!!我内心无比激动,仿佛闻到了祖国的味道。
一出机场大厅,温暖的阳光照在我的身上,似有似无的海水味道夹杂在初夏的微风中。走向出租车的一小段路上,我听到了各地方言的中文对话,太亲切啦!我禁不住为自己两个月前的决定拍手叫好。
哈里斯堡的佛系生活,大熔炉纽约的热情似火,两者形成鲜明的对比,我意识到作为一个非美国生长的留学生,东西海岸的国际化都市或许才是美国的正确打开方式。考虑到我的背景和职业发展方向更倾向于高科技行业,那么加州旧金山和硅谷地区就是不二选择。
于是我向公司提出了office transfer的申请,申请很快通过,同时通过的还有我的第一次升职。我正式从一名打杂的分析员,变成可以小试拳脚的初级咨询师了!
小试拳脚的机会说来就来,我接到了在加州的第一个项目——为某知名互联网公司做财务系统整合。该公司的咨询项目难度高,是出了名的,如果说纽约的项目是中辣的等级,那么这项目就是变态辣。
我被任命为测试小组组长,需要在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准备近千个测试用例 (testing case)并得到客户批准。每天的日常像战场,敌人如雨后春笋般一个接着一个冒出来,我练就了三头六臂,手持十八般武器,一个个将他们消灭。日程表上的会议安排红红绿绿被塞满,新邮件提醒一分钟响十次,工作桌被各个部门的客户围得水泄不通,一天下来,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我还是有用不完的能量。
终于到了测试我们搭建的新系统的时候了,看着每天绿油油一片高居不下的测试通过率,我喜上眉梢,满足感爆棚,这一个月的辛苦没白费。
合伙人发来贺信,对项目进展赞赏有加。信末点名赞赏了几位功臣,一长串的名单,我睁大了眼睛看,唯独没有我的名字。
失落感突然排山倒海袭来,我不由自主地颤抖。
默默收拾了书包,我正准备回家。“TT,你还好吗?你脸色不太好。”Joe远远地叫住了我,快步走了过来。
Joe是我的直属经理,也是这个项目的总管经理。一个犹太裔的美国白人,个子不高,笑起来很爽朗。他从小在纽约长大,去波士顿念大学,有着一口浓重的波士顿口音。大学毕业后他搬到加州硅谷,在这里已经住了十余年,对亚洲文化甚是了解。他平日爱和我开玩笑,还时常好奇地问我各种关于中国的问题。他喜欢假装嘲笑我某个英文单词发音不准,我就假装生气地反驳说“英文又不是我母语,要不你来句中文”,然后他会怪声怪气地挤出一句“你~好~",引得办公室里的同事哈哈大笑。
还有,刚进项目我就听说他是X公司的明星经理,每年业绩评比名列前茅,深受高层领导的赏识。
我对他心存信任,但不确定该不该和他说我心里真实的想法。“你想不想和我聊聊?”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犹豫,提议我们找个安静的会议室。
“我就是觉得不公平。”一进会议室,关上门,我终于忍不住了,眼泪在眼睛里拼命打转。“嗯,我看到那封邮件了。你想听听我的看法么?”Joe向前微微坐了坐,认真地看着我。
“我完全看得到你的努力,也非常欣赏你的才华,这也是我当初招你进项目的原因。你需要的是speak up,向团队,向高级领导更多地展示你自己,埋头苦干是好的精神,但只会埋头苦干会让别人看不见你。”
Joe简单的几句话像是打开了我心里的一扇大门,光一下子照了进来。借着光我看到了心里深藏了许久的小心翼翼,困惑,无助,莫名的担忧和紧张。
“感觉好点了吗?”Joe站起身,拉开了会议室的门。“嗯,第一次有人跟我说这种掏心窝的话,很谢谢你。I feel so released。”如释重负的我,壮了壮胆子,也说了一句掏心窝的话。
Joe突然哈哈大笑,“是relieved,不是released。”我假装瞪了他一眼,拿起书包往外走。“千万不要怀疑你的英文能力,其实根本没人那么在意你拼错了一个单词,用错了几个语法。大胆地speak up。”他微笑着看着我的眼睛说。
第一阶段的项目很快到了尾声,我熬了几个晚上,做好了财务系统的培训资料,交给Joe,他将负责给所有的客户进行培训。
培训第一天,我顶着一双充满血丝的熊猫眼来到办公室。
Joe一看我进来,就把我拉到一边问我,“今天的培训要不你来?”
“我……?”拖长的尾音表示了我无尽的怀疑。
“对啊,你辛辛苦苦做的材料,你来讲。何况第一天的培训是最基础的,客户不会太为难你的。”
“好,好吧。”
“怕啥,来,我们演练一下。”
随后Joe先给我来了一个速成培训班。他假装学生,我假装老师。我一遍遍地念培训资料,他一遍遍地提各种难题,再一遍遍地指导我该如何回应。一个小时不到,仿佛有个培训功能的补丁安装进我的身体,我已升级成功!
第一天的课程十分成功,下课后客户纷纷过来表示感谢,还有不认识我的客户问我是不是软件公司派来的职业培训师。回家路上,我哼着小曲,脑海中不禁浮现培训时,教室后排的Joe不时投来坚定又鼓励的眼神。
Joe渐渐地成了我的mentor,项目上大事小事我们一起商量,我也成长飞速。终于找到慧眼识珠的伯乐了,我暗自欢喜,想象自己的前途一片大好,以后就跟着他做项目了!
然而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我迄今为止在X公司遇到的最优秀的经理,突然被降职了。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再也没有听见Joe爽朗的笑声。开会时我说错单词,他也不再嘲笑我。然而他还是那个每天来得最早,走得最晚的人。我几次尝试询问他需不需要帮忙,他也只是淡淡地说,没事,你早点回家休息。
周围的同事没人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来了一个新的印度经理,接管了Joe的职位,而Joe变成了印度经理的下属。
/ 你是哪种小棕人?/
周五晚,凌晨一点,我的电脑屏幕在幽暗的房间里一闪一闪,像那天上的小星星。对不起,你猜错了,我不是在看球赛,也不是在刷韩剧,真的没有那个福气。
我是在和我们大洋彼岸的印度团队开会。
“来,Sid你听仔细了,我这边已经很晚了,我就再重复一遍。”我的上下眼皮像热恋情侣的双唇,已经迫不及待要黏在一起。
“TT,你说啥?我周末在我老家,这个村子没有手机信号,网络连接也很差。你要不然……要不然……不然……然……”还没等我张嘴,Sid那边的信号就断了。
这样不分黑白的日子已半年有余,我经常一觉醒来,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哪,要做什么。Sid是我管理的印度团队的一名程序员,也是最优秀的一个,聪明机灵,学东西很快,通人情,却不世故。我们每天在晚上时段要打三个小时的越洋电话,干不完的活开不完的会,早晨起来接着煲电话粥,我俩对电信业蓬勃发展的贡献程度,比热恋期的情侣还要巨大。
这是个完全超越了之前变态辣的地狱项目,这阵子我们赶着完结一个项目重要的任务,我和Sid周末也像孪生儿一样绑在一起。
项目上其他同事,不是在美国留学的印度同胞,就是在美国生长的印度同胞,还有就是从印度团队临时调到美国的印度同胞。浸泡在最老四大文明古国的文化里,我每天带着咖喱味下班,和朋友聚会时感觉可以随时来段印度舞,再甩一个印度抛饼。哦,关于抛饼,它其实是一个流传到中国关于印度的美好传说,印度同事纷纷证实他们并没有这个东西。
在美国工作过的小伙伴们,吐槽印度人这个神奇的群体可以花上三天三夜。味道很重,习惯缺斤短两走捷径,爱占便宜,耍嘴皮子耍开了花儿……这些关键字你一定不陌生。然而就如同其他任何拥有多元且复杂文化的群体一样,任何标签化的理解都是片面的。
在美国的少数群体(minorities),也就是除去白种人(majority美国人)之外的群体,有黑种人(非洲裔美国人),黄种人(亚洲裔美国人),而印度人由于其特殊又复杂的背景文化,并不属于后者,他们戏称自己为brown people(棕色人)。
我在美国职场上遇到的小棕人大致可以分为四种:有能力有追求且心地无比单纯的,能力一般追求不高且心地单纯的,有能力有追求且热衷于玩手段的,能力一般追求不高且热衷于玩手段的。是不是和我国职场文化也十分类似?
不得不承认,前两种人在小棕人中确实占少数。而上面提到的Sid是属于第一种的“奇葩”,这类人是长期在非正常人类可承受的腐败竞争文化中熏陶的印度人种“大熊猫”。哈里斯堡项目的拼车伙伴Swarn属于第二种,无毒无公害,追求自己快乐的小日子。我对第三种人意见倒是不大,老天赏饭吃,脑子太聪明了,不免有些人走歪门邪道。
我在来加州之前,从没遇到过第四种。直到来了这地狱项目,我也见到了魔鬼的样子。
某日傍晚,我收拾好书包刚准备走,巴老板突然叫住我,他一脸青黑,说你跟我来一下。
巴老板是这地狱项目的经理,来自印度南部,在印度工作些许年,辗转来到了美国。他个子不高,长了一张历经风霜的脸。说话大嗓门,笑起来很有魔性,远远听到像呼吸困难上气不接下气,很想冲过去给他塞一粒速效救心丸。
今天看样子是欣赏不了他上气不接下气的魔性笑声了。
“你在例会上跟高级经理说了什么?”他关上会议室的门,向我开炮。
“我如实汇报了情况,明天早晨 6 点项目测试就要开始了,我认为领导组现在有必要知道这个巨大的潜在风险。”原来是因为这件事,我不慌不忙地解释。
这个潜在风险是我一小时前发现的。刚刚从客户传来的测试数据量整整比我们之前的预期多了十倍!这十倍量的数据会严重影响测试进度。我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仔细跟巴老板汇报后,发现他根本就不懂这晴天霹雳般的十倍量数据对我们的测试意味着什么,简直对牛弹琴。于是我毅然决定在例会上先给高级经理打个预防针,以便早点准备解决方案。
小心眼如他,肯定是觉得我给他背后插刀了,于是我又特意强调了一下,我并没有透漏他在整件事中的不作为:“我同时也告诉高级经理你正在帮助我们想办法解决。”
“你没有权利跟他们透漏这些信息,这会给我们团队造成很坏的影响。”他开始气急败坏,显然是担心自己的玩忽职守被高级经理发现!
“作为项目的一份子,发现了巨大的项目风险,我认为我不仅有权利也有义务告知有关负责人。再说,我事先也有跟你汇报,你是知道的。”我有理有据,也火力全开,直直盯着他的眼睛。
“你看来听不明白我说的话,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你现在的名声已经被影响了,你在公司的职业前景也很堪忧!”知道自身难保,他决意拿我出气。魔鬼面孔终于展露,想要把我吞掉。
我不会低头,因为我没有做错,天大的威胁也没用。“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应该是打算让我离开项目了吧。”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我故作淡定地说,一手拉开了会议室的门。
“想离开这项目,得有我的同意!”魔鬼甩下一句话,悻悻离开。
眼泪快要喷出来了,我迅速拿起书包冲出办公室。
第二天,高级经理听闻此事,再次表态全力支持我的做法,并让巴老板来和我道歉。但是直到一年之后项目结束,我也没有收到他的半句道歉。再后来,我听说Sid也因为此事受到牵连,被巴老板擅自取消了来美国短期工作的机会,只因为Sid在一次会议上尝试帮我解释。
/ 那扇门在我面前关上了 /
再一次见到Joe,是在我们共事项目时服务的那家知名互联网公司,我们曾经在这栋楼里呆了一年半。他头发剪短了,精神抖擞,见到我就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在两年前项目结束后,马上接受了客户公司的邀请,跳槽了。
我们坐在办公楼楼下那间熟悉的咖啡厅里,他炫耀着跳槽后生活的无尽美好:“我每天下午六点回家,陪我老婆去健身房。你敢想象嘛?我老婆在我跳槽后有一阵子怀疑我是不是其实没有工作。哈哈哈哈哈。”
我抑制不住一脸羡慕,开始倾诉这两年的腥风血雨。
我突然看到Joe眼里满是理解。他后来告诉我,当初被降职是因为新来的印度经理在危机时刻将他一把推下水,当作替罪羊。之后他也找领导层聊了很多次,最后还是在年终给了他一个低于平均分的评估。“我看到那扇门在我面前关上了。”Joe喝了一口咖啡,如此形容自己下决心离开工作了十二年的公司时的心情。
“我也有点想离开了。”我终于坦白了此次前来叙旧的缘由。本来我把我近年来的遭遇归结为偶然的坏运气,可能我是真的适应不了我们公司越来越浓重的印度文化。但得知Joe这么好的经理,居然也遭此不公。我真是有点,心灰意冷。
“不公平的事情哪里都会有的,这并不关乎文化,或者种族。”Joe慢慢地转着咖啡杯,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他淡然的笑容上:“如果你真的决定离开了,那也只是这份工作不再合适了而已。大胆向前走吧!”
我一直执着地以为,在这条少有人走的路上,我会被无法融入的美国主流文化,或是技不如人的英文沟通,又或是天性好斗的小棕人所打败。但七年辗转,走过美国大城小城,跨越东西海岸,我才明白,原来从来就没有什么真正的少数派,也没有永远合适自己的工作,即便是曾经朝思暮想的dream job。这就如同曾经深爱却渐渐殊途的爱情,无关对错,无关成败。
那扇门关上了,我看见了另一扇打开的窗。
(文中图片由作者提供)
本文在短故事学院指导下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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